此事无关风与月,任是无情也动人。

【all棣/权棣】长烟落日孤城闭(1)

  长烟落日孤城闭(一)

  宁王朱权做了一个梦。

  更准确的说,是过往之事在梦中重演。

  朱权回到了八岁。那年的夏天,他生了一场病,躺在床上几日。这日的清晨,他醒得太早,外面天色极差,一片灰蒙的。在殿中极为压抑,朱权觉得喘不过气,带着自己的内侍偷溜出去。

  等出了门,朱权想到自己已有七八日未见父皇,心中想念,又担心被父皇撞见自己偷溜,便打算在乾清宫外远远的看一个身影就好。

  左拐右拐,甩开喋喋不休劝自己回去的内侍,朱权终于看到了乾清宫。向前望去,是乾清宫的西北角门。他止住脚步,犹豫起来。他要绕到正门才能见到父皇,想到自己偷溜出来,之前的冲冲兴致尽数不见,只余对父皇的尊敬、畏怕。

  朱权正要打退堂鼓,忽然听到角门响动,一人身着青色锦袍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
  朱权认出这件是父皇的常服,吓得全身一抖,想拔腿就跑,脚上却一软,整个人摔倒在地。

  “哎呦!”朱权痛叫一声。

  “什么人!”锦袍人猛然转身,见到朱权,便是一愣。

  朱权也惊讶地抬起头,这才发现这人不是父皇,是自己的四哥朱棣。

  朱权长出一口气,灿然一笑:“四哥。”

  朱棣站在原处愣了几瞬,才上前去扶起摔倒的朱权,低声问道:“十七弟,你怎么在这儿?”

  如果朱权再长几岁,就会注意到向来沉稳的四哥额上尽是细密的汗水,伸出的手掌也在轻轻发颤。

  但八岁的朱权只关心自己偷溜会不会被人发现。

  他拽着朱棣的袖子,小声求道:“四哥,咱们快走,我偷偷出来的,别让父皇知道了。”

  朱棣眉头紧皱,但什么也没说,点头答应。

  朱权大喜过望,大步向前走,谁知刚跨出一步,脚腕处疼痛非常,幸好朱棣在一旁及时扶住,才没再摔一次。

  在兄长面前失了面子,朱权脸上一红,正觉恼火,忽听朱棣叹了一口气。兄长矮下身去,低声说道:“四哥背你,我们快走。”

  朱权愣了片刻,在朱棣的催促下趴了上去。

  对于八岁宁王,朱棣的肩膀十分宽阔。朱权从未与兄长这般亲近,回神之后,一股暖意伴着喜悦涌上心头。

  朱权情不自禁地搂住朱棣的肩膀,又将脸颊在他的脖颈处。忽然之间,他闻到一股熟悉的烈酒醇香,极大的惊喜漫上心头,开口问道:“四哥,你和父皇的信香是一样……”

  话音未落,朱棣全身一僵,双臂失力。

  朱权毫无防备,直直地滑了下去,屁股重重摔在地上,疼得惨叫一声。

  “十七弟!”朱棣这才回神,慌忙去扶。

  朱权揉着屁股,神色委屈,扁了扁嘴,低声唤‘四哥’。

  “四哥的错,四哥带你去看御医。”朱棣迟疑几瞬,将朱权抱在怀中,见朱权还要搂自己的脖颈,慌忙阻止:“别乱动!”

  “哦。”朱权靠在朱棣的肩头,语气不情不愿。

  年幼朱权自然注意不到,他的好四哥被惊得面无血色,额上的汗水更加细密。

  朱棣走得并不快,甚至步伐还有几分迟缓。路程被拉长,朱权忘了身上的疼痛,再次好奇问道:“四哥,这是父皇的衣服吗?”

  朱棣的呼吸乱了几分。

  朱权没听到回答,以为自己问错了话,正惶惶不安,就听朱棣解释:“我的衣服被刮坏了,有失礼仪,父皇便把他的给我……”

  朱棣越说声音越轻。

  朱权满心羡慕,恨不得自己立刻长大,最好长得与父皇身量相仿,才能如四哥一般把父皇的衣服穿得合身。 

  他羡慕得叹气,又用鼻子不断嗅着。

  朱棣问道:“你在嗅什么。”

  “四哥的信香,四哥和父皇的味道一样。咦?怎么闻不到了?”朱权极为困惑。

  朱棣沉默了半晌,低声道:“错了,四哥是中庸,没有信香。”

  ……

  “殿下。”王府内侍见朱权端着空茶杯发呆,轻声呼唤。

  朱权将茶杯放到桌子上,仍是魂不守舍。近日以来,他的思绪便是一团乱麻。白日不能静心凝神,夜里更是频繁入梦,大多是过往之事。

  幼年之时,他一直坚信四哥与父皇一样,是个乾元。哪怕朱棣解释自己是中庸,他也是不信。直到十五岁那年分化,才不得不相信四哥只是一个没有信香的中庸。虽说有一些失望,也未太过计较。四哥的本领才干,他自心底钦佩,对这位兄长尊敬爱戴。哪怕是他变成了朝廷的逆臣,成了‘燕庶人’,朱权也未改变想法。

  如今已是建文元年十月,燕王奉天靖难的第四个月。

  七月初,建文帝的下旨,令朱权交出三卫,去往京师。朱权以发现蒙古骑兵踪迹为由,拒不回京。

  自然,这些都是托词。建文帝下旨削藩,接连惩处齐、湘、代、桂、岷五王,逼湘王自焚而死。手足兄弟被残害至此,朱权心中愤懑,不愿与朝廷同流合污,更不会与燕王自相残杀。他早已作了决定,要带着大宁的军马与四哥汇合,轰轰烈烈地闹上一场,死也就死了,何惧之有?

  但建文帝的一封来信,让他心生迟疑。

  信上说,朱棣是个坤泽。又写明他在军中如何y乱,扰弄三军。如何不守太祖遗训,暗中与朝臣勾结,欲使天下大乱。

  如今,南军上下一口咬定朱棣是名坤泽,肆意宣扬,而燕军对此事嗤之以鼻,对此谣言不屑一顾。

  朱权自然不会相信朱允炆的话,府中左长史石撰却说,即便是谣言也该有个源头,平白无故的,朝廷何必捏造这种事情?

  自洪武二十六年朱权就藩以来,石撰便在府中任职。对这名石先生,朱权素来敬重。只是靖难以来,石撰多次劝谏,古往今来的道理说了又说,北地局势也是一再分析,无非是想让他接受朝廷旨意,不与燕王同流合污。

  朱权早有打算,不会动摇心智。相处多年,他知道自己这位长史脾气倔强、性格古板,难以说服。又担心石撰心怀不愤,再生事端,将朝廷的使者搪塞走之后,声称自己只是在此处戍边,即便燕王到来,也只会做一个中间人、传话人,说服朝廷与燕王止息兵戈,还天下以太平。

  宁王说到这个程度,石撰无话可说。只是对这些话,一字不信。他对朱权极为了解,知道燕宁两位藩王甚是感情笃厚。若是朱棣到来,朱权会立即举家投奔,绝无一丝一毫的迟疑。

  想到不久之后要发生的事情,石撰一筹莫展。思来想去,唯有证明燕王确是一名坤泽,或者用手段让宁王相信燕王是坤泽,才能让他放弃打算,重归正途。

  虽说南军一口咬定朱棣是名坤泽,建文帝更是在信中明确说明,可石撰只觉这是黄子澄等人的计策罢了。天下皆知,太祖皇帝对坤泽最为不喜,不只后宫无一人是坤泽,子女尽数是乾元或中庸,甚至是皇子迎娶的正妃也非坤泽。太祖皇帝如此态度,怎会将北平交于坤泽之手?燕王骁勇善战,声名远扬,除了此次朝廷的流言,谁会将他与天性柔弱的坤泽联系在一处?

  石撰暗自感叹,计谋若是能奏效,决计是天下第一良策。只说眼前,燕王若是名坤泽,宁王绝不会跟从,可免做乱臣贼子。

  左长史思来想去,想起宁王的营州左右护卫多是从北平卫抽调而来,与燕王早有交集,不如多从军中打探,再思良策。

  事不宜迟,第二日石撰的心腹亲随石康便找上了自己的同乡——营州左护卫百户洪年。此人原是北平卫的百户,曾与燕王巡塞。

  石康在家中摆了一座酒席,与洪年推杯换盏,酒过三巡,便开门见山。

  “洪哥,你我二人是同乡,又同在宁王手下效力,小弟有事绝不瞒着你。这次请酒,是我家长史有一事询问。”

  洪年外表上是个莽汉,实则精明市侩,他放下酒杯,问道:“何事?”

  石康道:“近来南军之中,传言燕王是坤泽,我家长史觉此事荒谬。只是平白无故,为何流出如此传言?洪哥曾在北平军中效力,不知此事源头……”

  洪年忽然一笑,这笑容看起来有些蹊跷,口中却说:“老弟,这是王爷家的事,我们这些粗人能知道什么?”

  石康极为机敏,见他态度暧昧,忙从怀中取出一包银子递给他,道:“大哥,尽管直言,我也好向我家长史交差。”

  洪年颠了颠银子,足有二十两,心中一喜,又举起酒壶一饮而尽,脸上的笑容真挚起来,忽然叹道:“香啊!石老弟,酒菜有酒菜的香法,花草有花草的香法。我是个粗人,没有见识,不知道贵人用的檀香、麝香是什么味道,但也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
  石康眉头微皱,什么这个香,那个香的,尽是无关紧要,定是在装醉敷衍。

  正暗中埋怨,就听到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:“你若是闻过燕王的信香,哪里还能记得其他?”

  “信香?”石康手上一抖,酒杯跌落在地,滚出去老远,也无人在意。

  “是啊。”洪年又饮了一杯酒,双眼半睁半合,半醉半醒半是回忆,说话的声音低沉了些:“就那么一次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
  石康被吓得彻底醒了酒,结结巴巴地询问:“燕、燕王……真、真是坤泽……他果真在军中,你睡……”

  洪年摇了摇头,埋怨道:“燕山护卫哪里容得旁人碰他?就是闻上一闻,也能要你的命!”

  石康面无血色,先是惊惧,随后却是兴奋。他知道,于长史那里,算是有个圆满的交代。

  ……

  建文元年九月初一,江阴侯吴高率辽东兵攻打永平郡,九月十九日朱棣前往救援,后于九月二十五日击败吴高,缴获辎重粮草。

  虽是打了胜仗,李景隆率领的南军也被引到了北平,一切皆在意料之中,但朱棣不敢有片刻松懈。就算是北平城的城墙坚固,主帅守将皆有准备,被五十万大军围困也是险之又险。解围永平后,朱棣去信,嘱咐王妃、世子等人严守北平,南军进攻之时,只守不攻。

  燕军大队人马在永宁休整之际,朱棣点十余名军士与自己同行,准备先一步去到大宁,与十七弟朱权汇合。

  临行之际,亲随张明劝道:“殿下,再有三日,我军便能整合完毕,就算是把粮草辎重都带上,也不过再缓两日。殿下单人匹马去往大宁,太过冒险。”

  朱棣摇头,道:“十七弟已与朝廷划清界限,之前与我通信你也是知道的。手下三护卫虽被朝廷下旨剥夺,但没有一兵一卒离开,大宁城尽在十七弟掌控,我去到他那里,何险之有?”

  张明不好再劝。大宁行都司所领兴州、营州二十余卫,皆西北精锐,朱棣势在必得。大宁的守将陈亨、刘真,指挥徐理等人与燕王早有通信,宁王朱权更是忤逆朝廷旨意。如今北平被南军围困,朱棣面上不显,急在心里,早一日收入大宁之兵,早一日解开北平之围。

  一行十数人,快马加鞭来到大宁城外。张明上前叫门,不见宁王朱权在城上。守将之兵听闻燕王倒此,径直开了城门并说早已受了宁王的旨意。

  朱棣未作他想,扬鞭驱马,进入城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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