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宫殿外,风雨又起。明明是五月,于皇太孙却如凄风冷雨一般。
冷风吹袭,朱允炆倏然全身一颤,身旁内侍想将斗篷为他披上,却不想朱允炆似受到极大惊吓,猛然间窜到一旁,怒斥:“做什么!”
内侍慌忙跪倒,吓得说不出话,颤颤巍巍地将斗篷双手举起。
朱允炆怒火更盛,但回首见西宫殿门,再看看越来越大的风雨,到底忍了下来。
“退下吧,不必管我。”
屏退左右,朱允炆一人站在殿门口,他全身紧绷,只想听清殿内动静,可是偏偏被这雨声打乱。
付晟到底来做什么?是不是通禀霍文知私离京城事?霍文知呢?到底去没去北平,见没见到燕王?若是被付晟知晓……霍文知是不是已经回了京城?
朱允炆越想越是心惊胆颤,站立难安,一时间更是怨恨上了齐泰、黄子澄,万万不该这个时候轻举妄动。
若是皇爷爷知道、若是皇爷爷知道……
朱允炆越想越是害怕,六神无主不知该做什么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内侍过来传话,朱允炆提心吊胆走回大殿。
还未进到床前,就听到住祖父咳嗽不止,空气中有股丝绸烧毁的味道,低头看去,龙床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小搓黑灰,跟随而来的内侍跪地擦拭。
而付晟不见踪影。
朱允炆心乱如麻,眼前再多蹊跷也入不得他眼,他惨白着一张脸:“皇爷爷……”
朱元璋侧头看他,沉默片刻,皱眉道:“外面风雨,伺候你的人呢?怎不加衣?”
“孙儿不冷,皇爷爷,您、您……”朱允炆听不出语气,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。
朱元璋见他面无血色,叹了一口气,道:“回去吧,守着朕这么久,也该累了。”
朱允炆抬眼看去,朱元璋只是面有病色,神色一如既往,并无反常。蓦然间松了一口气,拜了又拜,退了下去。
是了,霍文知行踪隐秘,付晟如何能知?皆因皇祖先问了四叔,付晟随后又至,险些让他自乱阵脚。
等到第二日霍文知回京密报,朱允炆彻底放心下来。
马三保亲自来到尚膳监,挑了几道杨逍爱吃的饭菜。这几日阴雨连绵,杨逍身体不适,白日里也是卧在床上。平时还能用几口吃食,但昨夜陛下来过后,也不是两个人说了什么,杨逍失眠整夜,别说是吃的,就连水也没喝上一口。
马三保拎着食盒匆匆回返。刚进门,就见杨逍在床边坐着穿靴子。
“杨先生。”三保上前为杨逍穿靴。
杨逍问道:“三保,我记得陛下上个月送来了一件银色流云暗纹的外裳,你拿来,我要穿。”
三保劝道:“不如先用过饭。”
杨逍捂着心口,似有所感,道:“那就来不及了,你现在去拿。”
语气平淡,脸上甚至还有一抹浅笑。只是不知为何,这浅笑让人阵阵发慌。
三保紧抿嘴唇,转身去取衣。
这一身绘着银色暗纹的白衣极为精致,杨逍从头到脚打扮,独独不戴冠,只将头发用细带系好,竟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游侠作风。
杨逍对着铜镜看了又看,极为满意。
只有马三保脸色越发伤感。
“杨先生……我带您走吧……”马三保低声劝道:“陛下说您随时……”
杨逍说起了别的:“我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,穿着一身白衣,用带子系着头发。”停顿片刻,声音低了许多:“第一次见阿标也是这样的打扮,真巧……”
马三保一下没了声音。
杨逍坐在桌旁,不吃不喝,像是在等什么。三保隐隐有预感,不敢再问,他背过身去,眼泪不自禁地滚落。先是无声落泪,随即是抑制不住的抽噎。
“三保,来。”杨逍柔声说道。
马三保擦着眼泪,不愿被杨逍看见,只是怎么也擦不干净。
“三保。”杨逍唤了再唤,三保这才走到他身边,跪在他身侧,伏在膝上继续落泪。
杨逍去摸他的脸,轻声道:“我真会伤你的心,教了你一身的武功,却不让你救我。”
三保摇头,抽噎道:“先生勿自责,我知道您累了,我只恨自己笨嘴拙舌,解不了先生的烦恼。”
杨逍轻叹:“我有什么烦恼?我只是……真的累了……我……之后,你想去哪就去哪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以你的才智武功到何处……”
三保哭得更厉害,拼命摇头,含含糊糊地说道:“我哪都不去……杨先生,您……若是太子殿下还在,他一定有办法,一定不让您这幅样子……”
杨逍用手指轻轻拨弄马三保潮湿的鬓角,道:“是啊,他总有办法。”
这句话一出口,杨逍自己都愣住了。原来到了这一日,再也不必遮掩的这一日,心底的话会是这样清晰。于是又说:“因为我想不出来办法,所以我要当面问他。”
马三保悲从中来,哭得更厉害。
杨逍用手抚着三保的头发,一下又一下无声安抚。
不知过了多久,马三保猛然抬起头止住哭声,道:“有人来了。”
杨逍知道他内力深厚,耳聪目明,于是停下动作。他知这些人的目的,想必此时大明的洪武皇帝已驾鹤西去。
意识到这一点,首先涌起的并不是悲伤,而且一种极大的荒谬感、不真实感。不知从何处响起了极大的轰鸣声,过去的所有宛如雾里看花,一切都失去的颜色。
一片空白。只有轰鸣声震耳欲聋,杨逍不自禁地张开嘴,想要用声音掩盖耳边的声响,只是他作不得声,就连呼吸也变得勉强,胸口沉甸甸的,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,又闷又疼,让人喘不上气,让人眼前阵阵发黑……
“杨先生!杨先生!”
视线再次恢复时,杨逍抬眼就见到泪流满面的马三保,缓缓低头,才看到自己已经从椅子上滑了下来,马三保抱着自己,手掌贴着后背的穴道源源不断的送着真气。
“三保……”杨逍声音嘶哑,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:“你说……你说我上了黄泉路,是先见到陛下,还是先见到阿标……”
马三保摇头:“杨先生,我想你活!”他说着,一时竟真升起了把人打晕带走的心思。
只是这心思刚起,就见一队锦衣卫推开大门走入院内。锦衣卫有五人,为首之人并不是付晟。
这人在房门外敲了几次,道:“杨先生在吗?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霍文知,奉陛下遗命,有一物呈与先生。”
‘遗命’二字让杨逍再次恍惚,与自己纠缠半生之人再也不见,此时此刻,过去种种烟消云散,心中空空落落,竟觉无措。
杨逍让三保扶着自己坐好,道:“霍指挥请进。”
霍文知推门而入,连连拱手,低眉顺眼极为恭敬。礼数周全后,走到杨逍近前,迟疑几瞬,道:“杨先生,陛下送您一壶酒。”
身后之人,拿出一壶酒并倒出一杯。
这几名锦衣卫极为拘谨,倒出酒后没有动作。杨逍反是潇洒至极,吩咐道:“近前来。”
闻到了酒香后,嗤笑一声:“陛下真是小气,也不准备些好酒,该把杨逍先醉死再毒死才是。”
霍文知为难道:“委屈杨先生了。”
杨逍一笑:“我同你玩笑呢!我手指有旧伤,劳烦霍指挥为我拿酒了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杨逍又对马三保说道:“三保,走吧,别看,我去找陛下了。《葵花宝典》写完别忘了烧给我一份。”
马三保知杨逍怕自己伤心难过,但他怎么能走?连连摇头。
“走吧。陛下都安排好了,你在这里反倒让我放心不下。以后想我了,就去陛下的陵寝烧纸。”杨逍劝道。
马三保迟疑再三,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。随即转身出门,在门口背过身去,默默站立。
霍文知已端起酒杯送到杨逍嘴边。
杨逍一饮而尽,嫌弃道:“不好喝,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还是这么小气。霍指挥,再来一杯。”
霍文知迟疑一下,依言照办。
杨逍喝了三杯,第四杯喝了一半,双目一闭没了气息。
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日,太祖皇帝于西宫病逝。五月十六日,皇太孙朱允炆即皇帝位,大赦天下,以明年为建文元年。同日,葬太祖高皇帝于孝陵,诏行三年丧。
却说距离应天府五百里的淮安城外,百余名军士风尘仆仆策马而来。为首之人正是燕王朱棣,其子朱高炽、朱高煦、朱高燧跟随在侧。
朱棣四日前便得到父皇病逝的探报,有如晴天霹雳,哭得当场昏厥。醒来之后,也不等圣旨,点了百余名军士径直赶往应天。连夜赶路,三天三夜未合眼。
只是朱棣前些日子旧疾发作,大悲大痛又奔波劳累,这日傍晚到底承受不住,不得不在淮安城外休整。
朱棣面上全无血色,这几日不眠不休,食不下咽,下了马没走几步便咳嗽不止,刚刚喝下的一点水也被呕了出来。
儿子们心疼朱棣,劝他进城,明早再赶路。朱棣摇头不肯,靠着一棵大柳树坐下休息,吩咐两个时辰后出发。
张朝明更是心疼不已,急忙找出药剂熬制。
朱棣坐下没一会儿,北面又是一阵烟尘滚滚。派探马去看,是宁王朱权带人赶来。
朱元璋十七子朱权十五岁时到大宁就藩,与朱棣多有往来,感情深厚。如今五年过去,惊闻父皇崩逝的噩耗,亦是等不得旨意,快马加鞭地赶来。
半途遇到朱棣,朱权先是一喜,等见到朱棣的模样,却是悲从中来。一把抱住四哥,明明是夏日炎炎,朱棣穿着厚衣,四肢发冷,朱权哭道:“四哥,你怎么病成这样?”
“老毛病,过几日就好了。”朱棣听见哭声,亦是大恸,跟着流泪。
想到父皇新丧,兄弟二人越发难过,眼泪怎么都止不住,抱在一处哭得难分难解。
朱高炽等人怕朱棣再哭得昏厥,纷纷上前劝解,又扶二人在树下休息。
朱权本性好洁,但见朱棣席地而坐,也不想什么洁不洁的,挨着四哥坐了下来。燕山护卫送来吃食,朱权也不客气直接接过来。
朱棣勉强跟着吃了几口,再也吞咽不下。放下吃食和朱权说道:“再赶一夜的路,明日总能到应天。”
朱权点头,想起一事,显出忧虑之色,看着朱棣欲言又止。
“想说什么?”
“四哥,我、我问出来,你可别骂我。”
“骂你作什么,快说。”
朱权期期艾艾:“四哥,你离北平,可是接到圣旨了?”
“明知故问,你接到了?”
“当然、没有……”
两人匆匆而来,哪里等得圣旨?
朱棣哼笑一声:“那你还问我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朱权想问话,但是怕朱棣恼怒,还是不敢开口。
朱棣抬手揽住朱权的肩膀,道:“长了几岁怎么还扭扭捏捏的?想问就问,四哥能和你翻脸不成?”
朱权深吸一口气:“四哥,我问了。实话实说,我一个人,圣旨什么的,我到现在也没多想。可是,你……你和我不一样,我……”
“有什么不一样?我也没多想,认罚就是。到底是血脉至亲,陛下能为这事要我的命?”
朱权一拍大腿:“我哪是怕新皇,我是怕父皇!他这么多年不让你入京,你……”
刚说到这,朱棣直接沉了脸色,把朱权剩下的话尽数吓了回去。
恰在此时,张朝明端着药过来,听得宁王说‘入京’、‘父皇’,更是不敢说话。张朝明是心中有愧,上次虽是依照圣旨将朱棣强行带回北平,但见朱棣伤心难过,遗憾未见父皇面,张朝明心中愧疚,不敢多提。倒是姚先生在朱棣离开北平前,劝阻一番,言说等待旨意到了再去应天。只提两句,朱棣就发了好大的火气,寻死腻活的话又说了一堆。
姚先生见朱棣伤痛至极、已失分寸,叹了口气不再劝,私下嘱咐张朝明开些安神的药,进京之后不要让燕王多言语。
这时听见朱权问话,张朝明心中感叹:宁王好勇气!
换了别的兄弟念叨先皇不让燕王进京,朱棣怕是要翻脸骂人。
朱权知道自己说错了话,见张朝明忙扯出笑脸,起身去接药碗:“四哥的病耽误不得,明哥快去吃饭,我服侍四哥吃药呢!”
朱棣瞪了一眼朱权:“少来!我可用不起宁王殿下!”
朱权赔笑脸:“用得起,用得起,四哥尽管用!我……我胡言乱语, 四哥身体要紧,身体要紧!”
说着,将一匙药递到朱棣嘴边。
朱棣侧头躲药,朱权也不恼,调整动作,再次递到朱棣嘴边。朱棣哼了一声,到底是将这匙药喝下。朱权开心至极,又取了第二匙,朱棣直接握住朱权手腕,将药碗拉到自己面前,道:“你四哥不至于抬不了手吧!”说着,将一碗药一饮而尽。
“是是是,都是弟弟的错。”朱权将药碗放到一边,从怀中取出绢帕,先是为朱棣擦去脸上的尘土,又去掸他身上的。
虽是时辰已到,但朱棣见朱权神色疲惫,眼下更是青黑一片,心疼他奔波劳累,道:“别擦了,再休息一会儿吧。”
朱权也是想着让兄长多睡一阵,于是点头答应。
兄弟二人本该有千言万语要谈,但两人疲惫非常,在加上见到亲人心情略有放松,一会儿的功夫便靠着柳树睡着了。
好梦难长,过了一炷香的时间,从淮安城内忽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。
朱棣、朱权双双惊醒,只见一支兵马从城内走出,盔甲整齐,战马高壮,粗略看去,足有千人,为首之人看不真切。
朱棣、朱权戒备起来,立即派探马上前。又过一刻,探马回禀,前方军马隶属淮安卫,但为首之人是府军卫指挥郑安,携太祖遗诏,传旨而来。
燕宁二王不敢怠慢,并左右亲随上前跪倒听旨。
洪武皇帝遗诏:朕应天命三十有一年,忧危积心,日勤不怠,务有益于民。奈起自寒微,无古人之博知,好善恶恶,不及远矣。今得万物自然之理,其奚哀念之有。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,天下归心,宜登大位。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,以安吾民。丧祭仪物,毋用金玉。孝陵山川因其故,毋改作。天下臣民,哭临三日,皆释服,毋妨嫁娶。诸王临国中,毋至京师。诸不在令中者,推此令从事。
听得父皇遗命,朱棣、朱权等人越发伤感,伏地痛哭。
郑安宣读旨意后,走到近前劝慰一番,又说道:“燕王殿下、宁王殿下虽是风尘仆仆而来,奔波劳累,但先皇遗命在此,二位殿下即刻返程,勿要擅离职守。”
朱权见这一队人马本就不喜,再听赶人的话,紧皱眉头就要发作,朱棣拽了他衣袖,示意稍安勿躁。朱棣正要说话,见身旁的朱高炽三人,有了主意。
朱棣道:“郑指挥言之有理,我与宁王即刻便走,不会延误公事。”说完,将三个儿子叫到近前,又道:“我与宁王有公务在身离开不得,但我三个儿子无妨。他们是父皇的孙子,让他们到应天为父皇送葬,也算是替我看看父皇。一路上烦请郑指挥照看了。”
郑安为难:“这……”
朱棣怕他不答应,忙拉住郑安手臂,连连劝说,言说自己与三个儿子多年未见到先皇,最后一面都见不到,实在枉为人子。若是送葬都不能,就真的白活一场。
说到最后,声泪俱下。
郑安亦是被触动,虽有些为难,勉强答应了。
出发之前,朱棣将朱高炽叫到一旁,私下叮嘱一番,先是让他看顾两个弟弟,让他在应天府谨言慎行,嘱咐再三,最后从怀中拿出自己的亲王令牌,犹豫一阵塞到朱高炽手里。
低声叮嘱:“炽儿,若是机缘巧合能见到一名叫马三保内官,他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,让他尽管直言,你回来再和我说。”
“父王放心。”朱高炽一口答应。
“这件事你知道就好,别告诉别人。”
朱棣安排妥当后,与朱权回返北面。
朱权本担心朱棣悲伤过度,但见他脸色已经好上许多,等到休息时,饭菜也能吃下,甚至脸上也带了几分笑。见四哥如此,朱权更是放心不下,偷偷把张朝明叫到一旁:“明哥,你悄悄给四哥把脉,四哥是不是有点……有点失常、不对劲儿……”
张朝明也是同样想法。晚间吃饭时,凑到朱棣身旁去抓他的手腕。
朱棣奇道:“做什么?我吃过药了。”
朱权忙凑过来:“怎么样?”
“无事,四哥身体好多了,就是有些劳累。”
朱棣皱眉:“你们一下午鬼鬼祟祟,就是要给我把脉?”
朱权、张朝明不敢答话。
朱棣哼了一声,懒得同他们计较,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一句:“我当然好多了,父皇不是不见我,他谁都不见。真好,我以为又是唯独不见我。”
这话一说完,朱权倒是恼了,只是见四哥病歪歪的模样不好发作,给自己憋的够呛。
……
杨逍睁开眼时,眼前是白茫茫一片。他的记忆一片空白,不知道为何耳边传来大片嘈杂声响。
好吵……
杨逍皱眉,他想撑起身体,提不起力气,于是开始大口呼气,想要找回力量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道脚步匆匆而来,停在床边,气喘吁吁地喊着:“杨先生!”
声音中饱含喜悦。
杨逍用力眨眨眼,眼前的人影终于清晰。
“阿标!”杨逍挣扎坐起,眼前人坐到床边去扶他。
杨逍看着熟悉的面孔,泪流满面,紧紧抱住眼前人,额头抵在这人肩膀处,口中不住叫着:“阿标。”